年，李铁在经历了8年工厂工人生活后走进了恢复高考第一年的考场。彼时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命运如何的理科考生，在本科理科学业部分“逃课”后，研究生时期转投了世界古代中世纪史这个纯文科专业。得以分配到中央农村*策研究室工作后，当时李铁在回答王岐山问话时表示，我是来参与改革的。现在这位学者回忆起40年来个人和社会的发展变化，依然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能以自己最热爱的专业从事与国家命运紧紧结合的“城镇化改革”事业，并在实践中做出“制度参与性谏言”，李铁无疑是这个最好的时代里的佼佼者之一。
改革初期，没有伟大
回忆改革开放之前，李铁的记忆里满是迷茫，“每天下班在工厂的空地上仰头看着星星，不知道接下来个人的命运、城市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将去向何处”。8年的工厂生涯、三班倒的生活节奏，对知识饥渴的李铁产生了压抑感。
根据李铁回忆，情况扭转的时刻来自年11月的恢复高考。报考了地理专业的李铁，在大学期间开始了集中学习和思想释放的过程。对于当时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李铁讲道：“我是一个理科生，但是我的兴趣都是文科领域的，比如*治、历史，所以本科四年的时间里，我的专业课老师经常发现我不在课堂上，却跑去蹭别人的课听。到了研究生时期，我就选修了世界历史。应该说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学习地理和历史的这段经历和积累，对我在毕业以后从事城镇化改革工作起到了非常关键的帮助作用，知识的积累也帮助我在工作里获得了更多的乐趣和精神财富。”
一毕业就分配到中央农村*策研究室工作，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站在最高智囊机构的起点上了，但是对李铁来说，从地理和历史的领域跨界到中国农村*策的研究，着实有着不小的困难。“第一个和我谈话的是王岐山，他问我为什么来，我说要改革。当时是表达了我自己强烈表达了自己愿意参与到改革事业中的真实心态。从而进入了这个团队，从农村改革到城市改革，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命运结合到了一起。”李铁坦白讲。
在农研室，李铁见识到了中国最现实的问题。他回忆道：“不只是我，当时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会深入到农村去调研，然后回来做系统的总结梳理和报告。调研的过程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使命感，从小人物到大人物皆是如此。当时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农产品供应不足的问题，举个例子来说，文革期间，中国北方城市的人均月食用油供应是0.5斤，粮食供应以粗粮为主。八十年代虽然有了变化，贫困仍是那个年代的代名词，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中国面临的问题都是如何从短缺经济中走出来。”
也是这个时期，让李铁意识到中国的改革虽然有伟大的人物，但是他们的认识都是基于最平凡的人做最平凡的事情，通过改变自己直至改变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在他看来，小岗村的农民率先按下的分田到户的手印就是如此，小岗村的村民实现了分田到户大包干，但初衷并不是要解决多么伟大的事情，并没有想到要担负起中国农产品供给不足的矛盾，而是先要活下去。在当时的公有制和大锅饭分配机制下，人们失去了劳动的积极性。在面临生存压力以至于基本口粮都严重不足的前提下，小岗村冒着风险把地分了，反而推动了社会的变革。
推动崇礼向生态转型，一封谏言信的背后
正因为从事了改革初期的农村改革工作，在李铁后来做城市改革工作时，才有更加夯实的基础，对于后来从事都市圈研究、推进小城镇发展等，恰恰是找到了农村改革和城市改革最具黏合度的契合点。
崇礼，就是这样。在回答《地产》记者关于坊间李铁为崇礼发展谏言的问题时，李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也为《地产》揭开了这个故事的原委。
“每一个区域发展都和它自身的内部性与外部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崇礼也是一样，他自身的自然条件造就了雪季足够长的优势，同时和北京的地缘关系，也决定了它有可能成为北京消费升级后，滑雪产业的聚集地。这些内因，是崇礼本身就具备的。还有一些外部性，就是包含都市圈的发展（京津冀一体化）、消费升级、北京雾霾天气、滑雪运动兴起等。”李铁指出，“外部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李铁表示，十多年前初到崇礼的时候看到的是崇礼的贫困，贫困原因在于它没有工业基础、没有经济基础，作为全国贫困县，崇礼只有一个金矿，但是交通不便利等因素，导致当地农业人口仍然以第一产业为生。随着滑雪在国内的兴起，滑雪场落地到崇礼以后，雪友们发现，原来这里的吃住成本不高、自然环境又好，才慢慢带来了后续的发展。基于对世界地理和世界历史的学术基础，以及发展的规律性判断，李铁较早地判断出了崇礼和泛张家口地区的价值。
李铁回忆说道：“现在我们看到张家口草原天路和风电塔演绎出来的，就是自然景观与现代文明结合的、叠加出来最美好的景观产物。年时，崇礼*府提出要建造风力发电以拉动地区经济的发展并实现*府税收的增收。县委县*府计划在崇礼所有‘山头’都建设风力发电机组，并着手开始实施。应该说，当时的*府并没有意识到除工业化道路外，由生态转型实现的服务业消费模式能够为地方经济发展、农民收入的提高带来更好的促进作用。因为当时仅靠一两家滑雪场推动的旅游消费形成的税收与发展电力工业获得的税收相比简直是少的可怜。”
当时看到雪场规划用地山顶已经修建了安装风电塔的道路，一些风电塔已经被拉上山。李铁真的着急了。于是他就给时任县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基于对达沃斯论坛的了解，一个和崇礼规模相近的小镇，通过冰雪产业和四季旅游带来的经济利好，并指出随着消费升级以及北京的辐射作用，崇礼一定可以成为中国的达沃斯。
据李铁介绍，靠滑雪产业起家的达沃斯主镇人，三个小镇加在一起人口不超过人，但是每年冬季接待旅游万人次、夏季接待万人次，全年接待量超过万人规模，经济收入非常可观，甚至成为全球重要的“世界经济论坛”永久会址。
“但是县委书记不同意，他说风电厂每年0万元税收是可以看得到的，而且已经与国电签了合同，合同在滑雪场建设之前。当时旅游发展带来的好处是未知数，县里不想放弃工业发展。由于做县委书记的工作没有做通，我就给张家口市委书记写了一封信，幸运的是时任张家口市委书记许宁看到了这封信后，批复给所有张家口区县，要求所有区县学习这封信的内容。随后，我给崇礼县全县中层以上干部做了一个关于旅游生态发展道路和达沃斯模式的报告。在市委领导的支持下，县委书记转变了观念，随后风电塔被搬走了，滑雪场保留下来了。”李铁描述到。
在后期规划的过程中，考虑到崇礼县城人口不到2万人，李铁提出该区域不应过度开发商业住宅和大兴房地产业。他认为，为滑雪产业配建度假酒店、农家乐等方式，可以更好地为目的性消费人群服务，同时这些物业形态也能更好地带动夏季旅游业的发展，提高接待能力。
即便如此，在申奥成功之后，参考年北京夏季奥运带来的地产经济效益，崇礼也走过了一段弯路。据李铁透露，申冬奥成功以后，崇礼曾做了一个大面积开发崇礼的规划，大力发展房地产业，兴建商品住宅等多种地产业态模式。“直到习总书记来考察冬奥会工程之后才叫停了，因为习总书记也讲到了达沃斯，讲到了一个小镇可以承担世界经济论坛，并带动旅游业的发展，总书记的指示把崇礼经济发展轨道和规划方案调整过来。”回忆起当时的曲折，李铁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
虽然在崇礼发展规划上，李铁“铁面无私”地认为崇礼不适合大搞房地产。但是对企业的谏言里，他却明确指出，滑雪产业的长效发展不能凭借企业一己之力，地方*府应该给与*策和土地支持，允许企业作为经济体通过滑雪产业以外的收入弥补大额投入带来的缺口。因此，人们现在可以看到，崇礼的部分雪场都有旅游地产项目在售。
小城镇发展从参照欧美到本土化
“参考国际成功案例一直是我们改革的思路之一“李铁再拿达沃斯举例，”我们要去学习人家为什么能够在不搞大规模房地产开发的基础上，如何依据和挖掘现有自身资源优势，就能成为世界会议和旅游度假中心”。
“回过头来看我们自己的小城镇建设，有一些问题是中国特有的，比如土地性质双轨制问题。中国现有小城镇发展的途径，在很大程度上是学习城市的发展模式，基本可以概括为，是建立在房地产开发基础之上的，很难成功。”李铁分析指出。
有些地方认为小城镇建设，就是在城市内部进行改造，按照国外的小城镇别墅的发展模式，在建筑形态上简单复制了外国的建筑甚至是街区模式，结果只能照猫画虎。还有一些地方是在城市内统一规划和建设古镇、商业街，但是由于房租成本过高，导致产品销售力下降，也没有带动旅游经济的发展。
李铁对此表示，年至年“特色小镇”概念的提出是非常“审慎的”。他提到，最初的理念提出，一不要*府主导，二不要房地产开发模式，重点是通过市场化的作用形成产业聚集。在特色小镇提出的初期，一些地方提出要建立*府主导下的、地产开发模式的产业园小镇时，有关部门的文件予以了批评并进行系统性的纠错。他表示，许多特色小镇的申报都被主管部委驳回。因为这种依托地产开发产业园的模式，会带来大量的地方债务，将提高产业进入成本，而且会把三四线城市所出现的问题带到小城镇，是不会取得成功的。
城镇化是解决高房价的正确出路
但正确的道路又在何方呢？“在大城市周边建设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可以加快推进城镇化进程，同时起到平抑房价的作用，”李铁判断道。
那么河北的燕郊为何房价也很高呢？李铁认为，首先燕郊的房价相对于北京主城区，应该是满足中低收入人口住房需求较合理的住房价格。可是因为燕郊住房供给太少了，所以在城郊铁路通达后，也造成了房价上涨的趋势。如果北京与河北交界的地方，通过城郊轨道交通的建设，实现通勤时间的缩短，建设很多个能够疏解北京功能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住房供给的增加当然会影响房价，到那时，燕郊的房价自然会下跌。但同时他也无奈地指出，促进京冀边界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发展，会影响现在既定的行*区域主导的利益格局。各行*区*府考虑到公共资源、高考指标、税收、就业的资源分配问题，至少处于优势的行*区并没有主观愿望去推进周边辖区内外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的发展。
“在城市行*区边缘地带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增加中低收入人群住房供应推进不下去的现实结果就是，北京房价居于高位，连带着河北已经与北京主城区实现城郊轨道交通连接的城市房价也在升高。而当前有关部门限制房价的*策调控目标是既包含北京行*区，又包含沿北京边界河北的一些中小城市和小城镇。这些城市也要跟着北京的调控*策实行限价限购。但是真实情况是，这些城市的房价再高，对于北京城区来说也是特别低的，是中低收入人口可以买得起的。反过来对于当地人来说，虽然房价涨了，但是也意味着自己的住房升值了啊！所以当前“一刀切”限价*策的导向并不能从根本解决高房价问题。”李铁举例时表示。
媒体的断章取义在很多时候让李铁很无奈，在他提出解决中国的高房价问题，媒体最喜欢引用的一个观点就是“李铁说：增加中低收入人群的住房供给能够改善高房价现状。”但往往这个观点被社会解读为：没有观点。
对此，李铁认为，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解决中低收入人群的住房供给带来的救市*策的选择，比如在城市内部兴建长租公寓、廉租房、公租房和曾经的经济适用房，等等。但是这句话只表达了他一半的意思，另一半的意思是，通过在特大城市距离主城区30公里到50公里的辐射区，发挥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对主城区功能的疏解作用，并兴建一批住房来缓解中低收入人口购买不起主城区住房的压力，而不是要压低主城区的高房价。
原因在于，全球城市发展规律表明，距离特大城市中心区越远、房价越低，在中国也是这个道理。在李铁看来，大家忽略了目前供应的地域范畴仅限于城市核心区，可以通过更大范围的空间，就是发展核心区周边30－50公里范围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来疏解中心城区房价过高的压力。
虽然现在提出了建设公租房或者各类保障性住房，问题是建在哪里？如果是建在主城区或者是近郊区，一定得通过行*手段压低级差地租和压低房价。不仅是开发企业会因利益不足而兴趣不大，地方*府也会丧失高额级差地租收益。李铁进一步分析指出，如果在城市主城区建设的保障性住房，随着资源价值不断地提升，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第一批买房人“发家致富”的手段，比普通商品房获利空间更大。
“所以建设都市圈辖区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的基本思路是，我国有条件通过空间范围的变化来调控房价。”李铁解读道，“如果在城市主城区定点建设有限的保障性住房不仅不能满足市场需求，反而因为选址的不合理或者过于边缘化等问题增加了城市拥堵的可能，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尝试在城市周围所有方向，充分利用现有的小城市和小城镇，兴建住宅小区和产业聚集区，既疏解了主城区功能，又能提供中低收入人群能够购买的商品房，来解决当前突出的城市房价问题呢？如果加快城郊轨道交通建设，会大大加强主城区和这些小城市和小城镇的交通联系，房价就越能趋稳。”
采访最后，李铁总结指出，随着互联网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经济形态的变革，住宅郊区化将是未来中国都市圈经济发展的重要趋势之一，从消费、产业、住宅和旅游度假在内的多个维度，来探索都市圈经济空间的变化特征。如果这些都市圈的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发展起来，也可以大大降低都市圈的住宅和产业的发展成本，应该是中国未来城镇化发展在空间布局上非常重要的尝试和探索。
本文来源：城市中国网
注：本